搞点OC
<剪切>
“我有把剪子,剪头发用的那种。”
从窗口向外看,在两栋楼宇浓郁的剪影之间,城市公园的湖在林木的簇拥中露出一隅。夕阳正在落下,而此处是个难得的位置,风在湖面吹出的鳞波从此处望去,均被落日余晖照得金光灿灿,像是被日光的热情捂得欢喜地沸腾了一般。
“劳伦斯跟我说,自己修剪刘海要比找理发师划算得多。”
床单很柔软。父母并没有什么新意,于是房间中两张小小的床分别铺着一粉一蓝的床单。他正坐在粉色的床上,试着掰开那双紧紧环绕住膝头、布满针眼淤青与胶布的细瘦手臂。他能闻到,在消毒水的掩盖之下,他的仟依旧存在。
“于是我买了剪子,试了……结果并不太好。”
有时候,当他难得抬起头,向着台下的舞池望去,他会想,仟会不会正在人群中看着自己呢?
“但,总之剪子就这么有了,能用,还挺好用。”
他们在喊他的名字,加重音、拉长音地喊,他们总在喊。他将头埋低,书页与油墨几乎蹭上他的鼻尖。他想这没有意义,毫无意义。他的视网膜仿佛被烙上了黑细线构成的表格,而他永远看不到自己的名字位于表首。
“也许剪头发的剪子就是该这么快吧,你瞧,光这么一绞,头发就断了呢。”
客厅中央的地毯很脏,他清楚的,但他还是跪在了上面。金发蓝眼睛摄人心魄的一具肉躯正被他压在身下,那些烟灰酒渍人体的残渣碎屑都在欢呼着迎接这位倒向它们的尤物。抽噎、抽噎、抽噎……他不想松手。血啊涕啊泪啊牙啊,全挤在他眼眶之中。这也没意义,他想,这也没意义。
“壹。”
他闻声回头,才发觉自己的眼睛被太阳的粼光刺得酸痛。
仟——他的仟,正站在房间的阴影中,手里握着一把剪刀与一缕头发。她望着他,微笑着问:
“来把头发剪掉吧?”
“……真的吗?”
他并非从一出生起就处于缺水状态的。缺水的缘由是父亲,是父亲要求他必须一个音符也不差地拉完那首练习曲才能从一旁的台子上拿起杯子抿一口,他的喉咙才会变得如此干燥的。自此之后,他在说话前总是要清清嗓子,母亲则在一次晚餐后忍无可忍,问了一句家里哪来这么个半死不活的老头。这样一来,他便越来越怠于开口说话。
“嗯,我想是的。”
仟揪着他的衣角无声尖叫,小小的牙齿咬进他的脖颈,他一言不发。仟的泪水润湿了他的皮肤,她说她受够了——他们又剃掉了她的头发,他送的发卡又找不到可以勉强凭依的位置了。她问为什么,为什么她必须独自待在那个房间里,为什么要直挺挺又软绵绵地躺在床上。她说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一定有什么东西错了,要么错的是她的出生要么错的是他与她的分离。他抬起手,小心地避开将皮肉连接在一起的缝线,轻轻抚摸着她满是绒毛般发茬的头颅。他说,没事的。
“那好吧。”
他在玄关,滴着水,不知该不该进来。里面的房间很温暖,装潢的每一处细节都符合他对家的想象。他的鼻子里有血块,干燥的刺痛感让他两眼发酸。他开始后悔了,他拖着步子后退,边后退边转身,想要逃出这片空间,仟却大迈步赶上他,紧紧抓住了他僵硬蜷曲的手。
“那,你自己来?”
鼓手抛接着她的鼓棒,他低头调试着自己的弦。练习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他本以为时间会就这样不知不觉滑入记忆的白噪,鼓手却失手弄掉了她的鼓棒。声音很清脆,她俯身去捡,而等她起了身,她却没有继续自娱自乐。她冷不丁地开口,说他做了错误的决定——向一个万花筒投入真心毫无意义,只要费点力气把它拆开,就会发现里面装的不过是些彩色的碎玻璃纸片,几乎一文不值。
“你来吧。”
他的笔记本又被父亲撕碎了。他漠不关心地看着碎了一地的横线以及洇进纤维的红的紫的化学式,心想自己的确长进不少,知道要在回家之前借仟的手机把自己细细密密写下的笔记都拍下来。呵斥、指责……都不痛不痒。一地的狼藉最终是母亲来收拾的,她长吁短叹地跟他一起将纸片拼回原状,告诉他读书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他必须再多花些心思在学习上。拉扯透明胶的声音很令人心烦,在不到五分钟的沉默后,她问,今晚的钢琴与字帖要什么时候练?
“我可不能保证……但我可以试试。”
椰影婆娑,海风吹来咸腥的气息,他感觉自己口中刚刚吃下的那截腕足还没有死得透彻。狭小的圆桌上不知为何容得下四只手臂无数个碟子与一截明明暗暗的蜡烛,在他对面的蓝眼睛泡影朝他推来其中一个碟子,里面装着三只大概死透了的扇贝。他挣扎着表达自己不喜渔产的意思,却被蓝眼睛盯得哑然失语。他想恐怕已经没有回头路了,他所夸下的海口,他必须要将其兑现。
“你来吧。”
他对着镜子,水在不断流出又从黑黢黢的洞口漏走,漏走时隐约透着浅淡的血红色。那双孪生的手攀上他的胸口,从身后将他环抱。他的脊梁上正贴着另一具温暖的身躯,他突然十分想要哭泣。
“好吧。”
仟牵着他的手,将他领到那张铺了软垫的凳子旁。她按了按他的肩膀,他乖顺地坐下,几乎有些讶异地看着自己在更衣镜中倒映出的身影,就好像他才发觉自己居然还具备人形。仟向他递过一些东西,他毫不犹疑地接过来,才发现是仟刚刚用剪刀绞下来的那缕头发。
仟手里没有梳子,她只是用手指轻轻耙着他的发丝,将一些拧在一起的头发解开。仟的动作实在是有些过于柔和,令他有些昏昏欲睡。在他迷迷蒙蒙之时,仟说:
“你的头发很漂亮。”
主任手里拿着教鞭,金属的、不会生锈的教鞭,她喜欢在说话的途中一抖手腕,将一节一节缩在外壳里的教鞭甩出来。她训斥他,伸手去扯他从额角垂下的一缕头发,却被他轻巧地侧身躲开了。他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她说一派胡言,站在一旁的纪律委员闻言连连点着他那剃成寸头的脑袋……他想自己其实并不真的在乎头发,他只是厌烦无止境的管教而已。
“……他们都这么说。”
他的身体被甩到墙上,喷满涂鸦溅满人类代谢的砖头磕得他的后脑碎裂般地疼痛。他垂着眼盯着对方胸口垂着的拨片挂坠,耳边的质问与辱骂渐渐融化成雪一样白的噪声。他说他知道,对不起,只是,意义就像上天的感召,他无法预测无法计划,但又不得不从。
“真让人羡慕。”
仟趴在蓝色的床上,用手指着面前摊开的那本厚重图鉴。她说,扇贝其实长着蓝色的眼睛,眼睛的数量有数百只。她说,不要盯着扇贝的开口看太久,因为那样一来,它反而会将你看得更清楚。
“或许吧。”
他想说,自己虽然有计划,但却还没有准备好。但当那双蓝眼睛热切地望向他时,他的嘴巴便在霎时之间变得空空如也,他无论如何都找不到自己的舌头在哪。
“还是很不擅长接受夸奖呢。”
黑色的键白色的键,动作不要太松垮,要像握着一颗鸡蛋一样……除非有还原,否则这一条线上的每一个音都应该升……他怀疑自己正在经历永恒,但他不敢确认,因为他的手背上有一道还在抽痛的粉红色痕迹。墙上的钟是静音钟,秒针顺畅地滑过钟面,让人辨不清上一秒与下一秒的分界。迷迷糊糊地,他忘了踩下踏板。他想,永恒估计也只是比今天下午要再长一秒的时间罢了。
“……有机会的话,我会乐意学的。”
他没有关门。他离开的时候,雨水已经开始在二楼的金属棚上砸出延绵不绝的雷鸣。他的耳朵很痛,头皮也火辣辣地烧着,但他已经没有多出来的心绪可以为自己哭泣了。天很晚了,一切都太迟了,他要找个去处,他——
“难道现在不就是机会吗?”
如果,假设,谁知道呢,千算万算,十拿九稳,说不准,八成,九成九,胜券在握,百密一疏,不妨想想看,你怎能如此确定……唉,无意冒犯,可是——
“……”
万一呢?
仟手里的剪刀确实足够锋利,只要响清脆的一声,他就能感觉到自己失去了从额角垂下的一缕头发。效率有些低,但他并不打算纠正仟的做法——毕竟,她花了二十年才终于攒出这么一头银白长发,何必苛责她知道其实可以将长发一握直接一剪切除呢?
“妈拿了个收纳箱,把你那些瓶瓶罐罐都装进去了。”
他躺在沙发上,放在心口的手机不规律地短暂震动着——午夜的仟正向正午的他传来通讯。他能想象,仟是如何在狭小又拥挤的键盘上一个字一个字地打出每一条消息的。偶尔,消息与消息之间会出现太久的沉寂,他便知道仟一定是捕捉到了门外的动静,正在紧闭双眼平缓呼吸作出一副酣眠假象。隔了不知多久,仟才终于又发来一条消息——为了接收这条消息,他账上将有一个数字被抹掉——她说,她就要来见他了。
“我不会回去的。”
他低着头——他并不需要盯着弦看,他只是更不需要盯着观众看。鼓手轻轻为他打着拍子,键盘手为他按下和弦,蓝眼睛则慢悠悠地哼唱着,像是在缓缓咽下他即兴的旋律。他想这是好的是完美的,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甚至还有自己的意义。在将旋律平稳地交还给键盘手后,他抬起头,想要甩掉额前发梢咸味的汗,却发现蓝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瞪大了眼睛,他的唇舌被湿润,众人的惊叫与欢呼几乎要沸腾他的内脏。浓厚粘稠的空气使他呼吸困难,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正在被爱。
“我也是这么跟她说的,但,你知道她的,她总是担心地希望世界绕着她转。”
仟走进了书房,他立刻从纸上提起了勾勒牡丹花瓣轮廓的画笔,全神贯注地看向她。仟得到了她想要的关注,便得意地将食指点在了嘴唇上。她说她已经给爸妈做好工作啦,现在他们知道宝贝仟仟最喜欢哥哥的长头发了,所以就算主任打再多电话做再多次家访,都没人能管得着他的头发咯——怎么样,仟的表现是不是很棒?
“她甚至没法让自己的丈夫绕着她转。”
拨片说,叛徒,你要遭报应的。
“那话怎么说的?总之爸只是还没收心,大概吧,都五十岁的人了。”
父亲的双眼从报纸上抬起,股市折线图发出的刺鼻油墨味即便在几步外也能被他闻得清清楚楚,他不知道父亲是如何忍受这一切的。父亲皱着眉头问,你为什么要去当戏子?
“悲哀。”
仟拨开他的刘海,直直地望进他的眼里。她说,嘘,没事的,不要害怕,仟在这里。
“我最近学会了宽恕他们。不是原谅,而是,只有当你处在更高的位置上才能——啊,这里好像剪得有点短了。”
他用打火机点着了黑细线的表格,他轻声说对不起,为了年轮和叶子,他会给那些印满了器官结构和人体剖面的纸张找个更刻苦、更称职的主人……不会浪费,没有什么会被浪费,至于他自己的人生,并配不上浪费一说。
“那就全剪成这么短吧。”
售票员正像骆驼一样嚼着口香糖,他掏空了自己的口袋,胡乱地将所有的钞票与硬币都塞进售票员手里。她瘪瘪嘴,用缠了胶布的手指在桌面上按着硬币一个个数过去,最终抓出两张最新的钞票连着一张手填的车票一并递还给他。她用南方州的口音说,坐下前记得去司机那里扯两个塑料袋垫着,别把座位弄湿了。
“啊,可别。你这么一说,最终结果就是我把你的头发剃光。”
头等舱的座椅宽敞、坚实,让他想到蚌壳。蓝眼睛陷在洁白的枕头与软垫中,眼睛眨啊,眨啊,漫不经心地看向他。他感觉自己像是在被针刺,他又一次失去了舌头。
“我无所谓。”
他在玄关,咬着牙,很确定自己要离开。他不知道哪里会有意义,他只知道这里不可能有意义。仟问他真的不带上小提琴吗,他说自己照顾不来。仟点头,走上前来拥抱了他。她如常将脸埋在他的颈侧,但这一次,她没有露出尖利的牙。她说去吧,我会追上你的。
“我会舍不得的。”
他本是来买打火机的,只是来买打火机的。蛋糕上的蜡烛需要有火才能点燃,用燃气灶去点则显得有些太寒碜了。他跟老板说拿一个打火机,老板拿给他了,但在他掏钱之前,他看到了玻璃柜子里面放着的一排排烟盒。他犹疑片刻,鬼使神差开口让老板给他拿一包烟,就拿绿色印了莲花那一包。老板挑挑眉,问他是要给老爸带烟吗,他点头说是的。老板哼哼两声,从柜子里摸出那包烟递给他,张口报了个价格,然后说,你该劝你爸抽点更好的。
“……抱歉。”
母亲坐在他的床边,泣不成声。她说,阿壹,你可能要没有妹妹了。
“没事的,我明白的。有时候就只是很难控制,控制这种放弃的冲动。”
他接起电话,听到对面传来粗重的喘息声。他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对面沉默了一会,然后笑着说,Million,我要死了。
“你也会吗?”
键盘手抽着他递过去的那根烟,半开玩笑地抱怨说她的女儿恐怕不是她亲生的,她当然爱她了,只是,像她这样野了一辈子的人怎会生出她那么循规蹈矩的孩子呢。他没有回话。她弹掉烟灰,斜着眼睛瞥他。她叹了口气,说,你太年轻了,不该面对这些。
“我不确定。有时候我觉得,我只是感受到了你的情绪而已。”
深夜,他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要尖叫但他动弹不得,他感觉自己正在被撕开,有人在用钳子和手指拨弄他体内的脏器,像要给他的身体重新排个序。有人在监听他,滴嘟、滴嘟、滴嘟……他的心还在跳,针与线灵巧地将他重新缝起来。他觉得好冷,有冰冷的液体源源不断地流入他的身体,在他经过重组的身体中巡游,让他的身体不至于枯槁成一捏便碎的死叶……正是这样他才活着,正是这样她才活着。
“嗯,不是不可能。”
他还不太适应自己的新舌头,语言对他来说从没显得如此困难过。他试着解释,解释万是十千,但在他的语言中人们提到万更容易想到百万,因为你们的语言中没有万……百千、百万、十百万、百百万……语言的错位很让人疲惫……蓝眼睛望着他眨呀眨,就在他彻底绝望前,蓝眼睛说,噢,那么,我可以叫你Million吗?
“我……我希望事情能变得简单些,对你来说变得简单些。”
父亲推着轮椅上的仟走了过去,他和母亲还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母亲则叹了口气,说你已经长大了,而且你是哥哥,仟仟的事情,你也应该多为爸妈分担一点。
“……谢谢。”
屏幕的质量并不怎么好,颗粒感很重,但这已经足够了。他在黑暗中盯着那双蓝眼睛看了很久,以及那看不清是泪痕还是胎记的痕迹看了很久。他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必要学会猎豹的语言。
“壹?”
他下了车,发现另一座城市也在下雨。
“怎么?”
美丽的人有美丽的问题,多合理的事情啊。你不是也对我着了迷吗,你应该明白的呀。你要是也有我这样一张脸蛋,你也会变得和我一样的。所以,少管我,少觉得你是在,你那是怎么说的来着?救我?我不需要。我需要你的帮助,但我不需要你来救我——那只是一通电话而已!你到底哪来这么多泛滥的同情心?你活得很可怜吗?
“我爱你。”
冰凉的剪刀贴在他颈侧,仟的嘴唇贴在他耳旁,他头上最后一缕多余的长发落地,感觉像是一场盛宴的结束。他深吸一口气,松开手,任由仟的头发从他指缝间落下,跟他自己的头发混淆在一起,难以分辨。仟环抱住他,握着剪刀的手交叠在他胸口,姿态简直可以说是依依不舍。在几不可闻的抽咽声中,他酸涩地想,自己恐怕永远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吻别。
“……对不起。”
“我会继续等你。”
他闭上眼。
“我知道。”
仟最后紧抱了他一下。
“再见。”
“……再见。”